【港人加地 】經歷二戰香港 達巨文細說三十載香港情

 圖 | 文：如雲

如果你在 Edmonton 遇到一位90多歲的洋人在說廣東話，你無需奇怪，這名充滿智慧的長者Bob Tatz (達巨文) 就是在香港出生，生命中的前30年大部份時間都在香港渡過。這位在殖民時代下成長的伯伯，並不如我們想像中的那些住在半山，或在政府擔任要職的英國人，他的身世，比你我的還要坎坷。 小編在「港 ED 文化協會」主辦的第四屆香港節認識 Bob，隨即邀請他接受本報訪問，他亦爽快答應了。

"Lost in the Battle for Hong Kong"

為了訪問 ，當然要做足功課。 Bob 出版了名為 ” Lost in the Battle for Hong Kong” 一書，講述了他在香港三十年代，童年失去雙親，在戰爭與流離中的經歷。

要了解為什麼 Bob 會在香港出生，必先要介紹一下他的父母當時身處國家的歷史狀況。

1917 年俄羅斯的布爾什維克革命 (Bolshevik Revolution)，引發了劇烈的社會動盪，數以千計反布爾什維克的「白俄」為了避開革命與內戰帶來的暴力與混亂，不得不越過邊境，逃到中國北方尋求安全。 東北城市哈爾濱成為俄羅斯海外僑民最集中的地方。由於早年修建中東鐵路（China Eastern Railway)，哈爾濱本身已有不少俄羅斯人口，而新一批難民的湧入令當地俄羅斯社群急速增長，成為當時頗具規模的「小俄國」社區。

小編：三十年代，Bob 你在香港出生，可以說說你的背景嗎？

Bob: 我父親是匈牙利人，大學畢業後，獲得往意大利深造的獎學金。後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，當時匈牙利和德國結盟對抗俄羅斯，父親到俄羅斯打仗，被俄羅斯俘虜。當俄羅斯和德國議和時，父親被釋放，但俄羅斯又爆發革命，當時局勢混亂，後來他便輾轉到了中國的哈爾濱。

我母親是俄羅斯人，大革命時，外公被布爾什維克處決，她和外婆便逃到中國哈爾濱。父母是在哈爾濱認識的。父親是個畫家，母親是他的學生。由於父親失去工作，所以他們離開了哈爾濱，後來又來到香港了。我也就在 1931 年在香港出生。

父親的畫

小編：你在香港的童年是在那裏渡過的？

 Bob: 父親在我出生不久後得病去世，母親成為寡婦後，搬到彌敦道一個單位，她為我報讀了佐敦道的拔萃女校（DGS），我便成為 DGS 小學的日校生。

童年時，我和 Ah Kai （照顧 Bob 的褓母）的關係最密切，她是我的照顧者，她工作時都用孭帶背着我，我十分倚賴她，她對我的成長非常重要。

在我模糊的記憶中，母親一直忙於工作，她再婚後曾短暫出現在我的生活𥚃，從我開始上學，到後來她住院離世時，我才七歲，這段時間是我和母親的情感期，令我永遠難忘。

小編：童年失去雙親和褓母，又和姐姐分離，回望當時的孤立與動盪，你覺得是什麼塑造了你的韌性？

Bob: 1939 年 9 月，母親在 35 歲時離世，就在我八歲生日之前。那時我的教母安排我在 DGS 寄宿。作為一個沒有親人的孤兒，身邊的人其實都不知道該如何安置我，孤獨感確實很強烈。但到我十歲時，當戰爭進入最混亂的時期，那孤獨感反而有所緩解。

戰爭某程度上反而令我感到解脫。戰爭期間，所有人都糟鞅，沒有比較，所有人都平等。我失去母親，也失去 Ah Kai，在動盪和危險之中，我和不同的同伴在一起，並沒感到太孤單，也不抱怨任何人。戰爭影響的是所有人，不只是我。

我想我天生就是個「快樂」的小孩，因為我很容易習慣孤單，甚至沒有察覺外面其實還有另一個世界。

那時，我不認識那些在香港的外國人，本地人也不認識我，但這並沒有使我感到困擾，單是玩玩石頭也可讓我消磨半天。

這就是我成長於的「孤獨世界」。我希望讀者在我的故事中，了解一個缺乏成人指導的孤兒，如何用獨特的方式面對戰爭的危險，當中有很多挑戰，但又非常刺激，只有當炸彈或炮彈落得太近時才會令人不安。在戰場上，有快樂也有憂愁，我也學會分享和信任。

我的童年長期缺乏成年人的指導，即使後期我得到教母的收留，但我和她相處時，更感到像她的僕人。雖然如此，我仍然很感恩，在我開始工作時得到的工資，連續七年都給了她。

小編讀到 Bob 著作中寫的那一章 — 戰爭開始爆發，和他一起在寄宿學校住的所有同學都被親人接走了，甚至校長和職員全都離開，只剩下 Bob 孤身一人。那個孤單的小孩身影無不令人感到心酸淚流。

小編：作為一個白人小孩，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呢？

Bob: 小時候，我對自己身世所知甚少：我是誰？父母和家族的背景是什麼？除了與保褓 Ah Kai 那六年的美好童年，其餘對香港的認識大多是零碎而短暫的片段。當時，不論在本地人或外籍人士眼中，我都算不上什麼角色，可以說是個「nobody」。在殖民者眼中，我「看似」屬於他們，但我從不覺得自己真正屬於哪裡。我的外貌也影響我在華人社群中的接受程度。在這種情況下，我唯有靠實力向世界證明自己，但這對當時的我來說實在不容易。

直到我在香港的最後兩年（1957–1959），我才真正開始了解這座城市。結婚之前，除了怡和洋行提供的宿舍，我基本上沒有固定住址，直到結婚，我才第一次有自己真正的家。婚後，我在界限街建立第一個家，學會駕車，並帶一家人到處探索香港。

小編：你在戰後加入怡和洋行，從一個戰爭孤兒走到香港最具歷史意義的企業之一。你是如何奮鬥以達到這些成就？

Bob: 我在大型造船廠完成學徒訓練，在香港理工讀工程文憑，也加入香港輔助空軍。完成這些之後，我覺得自己有足夠資格到怡和洋行應徵，這也成為我追求卓越成就的開始。在我通過額外資格考試後，他們叫我等通知，但我沒有因此氣餒，很快便正式取得資格，成功加入怡和，並成為當時最年輕的高級工程師。

這些訓練培養了我面對壓力的能力、紀律，以及那種「必須為自己負責」的精神，最後也成為我在職涯中取得成就的基礎。

我辛勤苦學，追求卓越，就是為了建立自己將來的家庭和事業，這一切的付出，最後都獲得很豐碩的回報。

小編：在移民加拿大之前，你都在香港渡過成年生活。香港如何塑造你的身份？如今多年過去，它在你心中意味著什麼？

Bob: 我從未把香港視為一個獨立或「外國」的地方。香港當時是英國皇家殖民地，我出生時便是英籍。不過，除了戰後短暫在英國讀書外，我的整個人生都扎根在香港，所以香港是我的故鄉 （native country)，我也十分愛戀這個地方，對香港的小輪、學校、電車、遊戲等等，都十分着迷，也樂在其中。

小編： 這本書會否有續集呢？繼續講述移民與海外生活。

Bob: 此書的第一版是在我八十多歲時完成的，我未必再有能力完成如此龐大的項目。我現在最多可以做的，是寫一些人生的小插曲，突出最重要的事件，以及它們如何一步步帶我走向書中所說的「原家」（香港）。

小編：作為孤兒、華人社會中的洋人、戰爭倖存者、後來又成為加拿大移民，你曾面對深刻的生死與身份挑戰。你會給正面對新環境、遇到困難的香港移民什麼建議？

Bob: 一定要做好功課，真正了解你的目的地。我當年沒有做到這一點。當時，我還可以選擇去澳洲和英國，對加拿大是一個怎樣的國家所知甚少，因此在移民加拿大最初的前15 年的生活並不容易，直到很後期我才真正達到我心目中的「卓越」。

移民過程中都會遇到重大轉變，絕對不要衝動做出決定，尤其對年輕家庭而言，要預備好自己的教育材料，以符合加拿大標準，並提升英語能力，用一年時間認識新環境，以及了解自己需要什麼才能更好地在這𥚃養兒育女，包括持續學習新技能、擴闊自己的社交網絡、並保持謙虛，這是最重要的。加入教會團體（任何宗教）也是建立自我與社區關係的好方法。

小編：對很多香港人來說，離開或留下是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之一。你也作出過類似的決定，如今香港變化急速，你會對現在面對抉擇的香港人說什麼？

Bob: 人生裡，你永遠沒辦法控制未來，但你可以根據當下所見，為未來做好準備。

在我離開香港多年後，因為開始寫書，我又重新燃起對香港和香港人的熱情。其後再訪時，我深深感受到香港從戰前到現代的巨大變化——那是一種強烈的懷舊。

我推薦訂閱《Gwulo》，一個分享老香港的網誌，非常適合外籍舊居民與本地人閱讀。

我在加拿大與香港人的互動非常愉快，讓我回想起在香港生活時的美好時光，也喚醒我與 Ah Kai 之間的廣東話回憶。那段關係，一直非常親密。

小結

讀畢 Bob 的書，令我對香港30至50年代的歷史有更深刻的認識，雖然大部份讀者都可能未出世，但 Bob 所述的童年回憶，都似曾相識，包括小時候坐電車的體驗，座位是可以前後改變方向，並當相反方向的電車靠近時，大家是多麼的接近；那些童年集體遊戲，如狐狸先生幾多點等等，甚有共鳴。這讓我了解到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和文化承傳就是這回事。

訪問完，我也更了解到香港人那種幹勁和勤勞的精神的由來。香港七八十年代開始的經濟起飛，如果沒有那些經歷過二戰的洗禮，沒有那種捱過餓什麼都失去的艱苦經歷，或許並不會塑造出那種堅毅不屈和努力𡚒斗的精神，當社會環境穩定下來又有機會發揮時，必然會格外珍惜並一飛冲天，也為後來經濟發展起飛的香港提供一群最堅實的人才。

和 Bob 傾談，有種恍如隔世的熟悉，在亂世中如何自處，在沒有親人在身邊如何面對孤獨，在加拿大沒有人承認自己學歷和經驗的社會如何自我奮鬥，這些我們在海外的香港人多少都有所體會。

Bob 和父母兩代人都被一戰和二戰兩場慘烈戰爭所影響，然而這些經歷令 Bob 心靈更強大和潔淨，他充滿感恩和謙卑。和他一席話，你或許會感到自己的煩惱都會隨風而逝。

如果讀者有機會遇到這位伯伯，不妨用廣東話和他打個招呼。讀者如果有興趣購買這本書，可到 Amazon，或聯絡本會，電郵：edhkca@gmail.com, Bob 承諾給本報讀者八折優惠，每本$20。